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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子政治思想的实践:齐取燕策论 |
战国七雄合纵连横,保持均势二百多年。秦一举灭六国之前,一雄吞并另一雄,只有齐取燕。齐吞掉燕,虽然因为五国干涉,只守了二年,但积怨后果深远。那时孟子在齐任卿,取燕是他一生参与的最重大事件。决策不在他,但他对伐燕、取燕、弃燕的政见,说出来的全被齐王采纳,切实地表现出孟子“仁政”的泛道德主義。 |
孟子约四十岁开始离家远游,二十多年来,到处接获贵族的黄金礼物[1],带着数十车辆、数百从人,从一个诸侯吃到另一诸侯[2],谒见魏国梁惠王、襄王,齐国宣王等。做官从士、大夫,直至齐卿,俸禄高达十万钟[3]。齐宣王常常与孟子谈论,很敬重他,就如孟子的朋友说,“我只看见王尊敬你,却看不到你怎样尊敬王”[4]。对孟子切实可行的提议和批评,齐王接受,甚至道歉说:“这是寡人的罪过。”[5] 孟子在齐不是主持国政的宰相,但颇有权位,大有机会申展泽民救世的抱负,以致他的弟子兴奋地问:“先生您在齐大权,管仲、晏子之功业可以再度复兴吗?”[6] 孟子从政多年,鼓吹仁政救世,但无甚功绩可陈。最后辞官离齐时,对位列三卿但上没有纠正君主,下没有造福人民的批评,只能说:“君子之所为,众人固不识也。”[7] 儒家解释说他不得志是因为一意援天下以道,不肯枉道事君。司马迁在《史记》里解释,则说孟子之道“迂远而阔于事情”[8]。孟子持以救世的“道”是什么? 为什么他高官厚禄而没有作为?
让我们从一个具体事件中寻求答案吧。 《孟子》所载孟子参与的实际政事不多,其中以齐吞并燕一事最为详备。事起齐宣王六年(前314年),历时二年。孟子已是长者,在齐眼见宣王即位,事发时任卿的官职。事件自始至终各阶段,他都有实时政论,但不都实时劝谏齐王。齐出兵打燕之前,他认为齐伐燕不义,但没有向齐王提出来。战胜后,他鼓励齐王效法成汤灭夏、武王灭商之道,吞并燕、进而王天下。五国动员伐齐救燕时,他责怪齐王不能行汤武之道,转而提议齐放弃燕。这两次劝告,齐王都聆听接纳,付诸实行。齐吞并燕失败后数月,孟子辞官,悻悻然说:“齐王假如用我,何止齐人得到太平,天下人民都可以得到太平。”[9] 儒家对此事的评解是,齐王不听孟子的劝告,所以失败。本文深入分析孟子在考虑出兵、考虑吞并、列国反应时考虑放弃、事后检讨,各阶段中的具体政见,
指出儒家的评论是断章取义、争功卸责、为贤者讳。其实孟子在每一阶段上,表现都有道义上可非议之处;整个事件上看,更显得反复矛盾。他坚持不舍、不因经验教训而反省的“道”,是一种脱离现实、不负责任的理想主义。这种高远迂阔的“道”说来动听,大利于宣传、让自命“人民救星”者攻击异己、往自己脸上贴金,深得历来统治精英的喜爱。然而,成事不足、败事有余,用到实际政治决策上,容易使千万无辜的人民罹难。1959年前后的大跃经,便起自不负责任的理想主义。它导致的大饥荒,今天不少人曾经身受。齐取燕事件直接导致的死难没那么大规模,但它所表现的不顾现实盲目自是,成为皇朝独尊的儒家的教条,二千年来不知祸及多少人。 前284年,燕昭王遂积心服仇之志,合五国伐齐。乐毅率燕军入齐都临淄,并攻下齐国七十个城池,过所有城池的半数[10]。齐自此一蹶不振,沦为弱国。这次大祸的起源在30年前。那时距离商鞅变法完不及十年,秦国锋芒初露,但国力恐怕还未及在马陵战役胜魏的齐。齐国趁燕国内乱,攻打吞并了它。后来赵、魏、韩、楚、秦伐齐救燕,燕人起而自立新君,齐不得已而弃燕,但已结下冤仇。再溯因缘,我们可以追问导致燕国内乱的根由。这祸源令人惊奇:尧舜之道;燕王学圣人、搞禅让。 周朝行宗法封建,君王卿一贯世袭,用人以亲亲为上。墨子开始提倡尚贤,不计血缘出身,即使工农,有能力则抬举,使他高爵任事。他称道尧提拔舜,将政事交给他,以致天下太平[11]。儒家发扬这观点,到战国中期,已描绘出一幅完美的尧舜圣王图画,包括禅让之事。在湖北郭店出土的战国楚简中,便有儒家文章极赞“唐虞之道,禅而不传”,说古圣王壮年时尽力治理天下;年迈力衰,四肢倦惰,耳聋目昏,便自动退位,禅天下而授贤,自己退休养生。这样做利天下而不以天下利自己,乃“圣之盛也”。 当时这些理想不止是书生空论。燕王哙苦身忧民,亲自下地耕田,与民同劳,内无台榭女乐,外不操戈田猎。他行事以圣王为典范,老不能听政,便把国事全交给相国子之,自己反而为臣[12]。然而,不论儒生口上怎么说,真的实行禅让,危害世袭贵族的既有利益,整个统治阶层都如刺在肉。燕国内,太子平不服,与将军市被合谋反抗子之,引致内乱。国外,诸侯们也虎视眈眈。 采取行动之一是燕邻小国中山。中山出兵伐燕,赢得疆土城池,并选燕国精铜铸鼎与方壶、铭文记载自己的辉煌义举,谴责燕王禅让,以儆戒后世君王。中山王方壶的铭文痛斥燕王哙“不辨大义,不忌诸侯,而君臣易位。对内,断绝召公的基业,灭绝对先王的祭祀。对外,使子之朝觐天子的庙堂、与诸侯相会派次序。这样是上逆天意,下违人心……。我愿跟随各国大夫去平定燕乱。”鼎文更颂扬“出兵征伐不义之邦,奋枹振铎,辟启封疆。”这鼎和方壶1977年在河北中山王墓出土,提供宝贵数据,助我们明白取燕事件的国际政治气候[13]。 齐人对燕的情况也很注意。相国子储对宣齐王说:“现在去攻打,一定能破燕。”齐王派人对太子平说:“寡人闻太子之义,将废私而立公,饬君臣之义,正父子之位。齐国愿意听从太子您的差遣。”太子有了撑腰,聚众攻打子之,不胜。将军市被倒向子之,与百姓反攻太子平。燕国内随机数月,死者数万,燕人恫怨,贵族离意。 《战国策》和《史记》记载此事,皆紧接着说:“孟轲谓齐宣王曰:‘今伐燕,此文、武之时,不可失也。’”[14] 《孟子》的说法不同。以下评述跟据《孟子》。不论真假,这是孟子的自我形象,更能表达他的思想。 《孟子》没有提到孟子举周文王、武王的典范劝齐王攻打燕国,只记载出兵后,孟子回答是否曾经劝齐伐燕的问题(原文见附录):孟子说:没有。沈同以私人身份问我:“燕可伐吗?”我回答道:“可伐。因为子哙不能把燕国让给别人,相国子之也不能从子哙手中接受燕国。就像你喜欢某人,不经王命便私下把官爵俸禄送让给他,他也不经王命便私下接受你的爵禄。子哙、子之也是同样的私相授受,这怎么行?”他们就这样去攻打燕国了。他假如跟着问我:“谁可以伐燕?”我会回答:“只有天吏才可以征伐。”譬如有个杀人犯,有人问我,“这人可杀吗?”我会答道,“可杀。”假若他再问,“谁可以杀他?”我会回答,“只有治狱官才可以杀。”如今以与燕国同样残暴的齐国去伐燕,我为什么要去劝他?[15] 孟子明言燕可伐,但压下不说齐不可伐燕。他没说的比他明说的更重要。我们分析,从他所说的开始。 问燕是否可伐,就是问燕是否有应得惩罚的罪行、武力惩罚它是否合理合义。动兵必定伤人。中国传统一向认为兵是凶器,不得已才用。当然,抢地掠民的战争多的是,但一般都认为是不义,例如春秋时楚庄王虽然胜晋称霸,但自己否认这是值得宣扬的仁义战功[16]。义战至少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行。 姑勿论他们暗下是否参杂别的动机,孟子、齐王、中山王明目标伐燕理由都是要维护封建道义,但偏重不同。齐王举君臣父子之义,中山王外加上诸侯之间的关系。与他们的理由相比,孟子说没有王命不可禅让,粉饰性最重。那时不止大国诸侯,连小国如中山都自称为王了。周早已权威荡然、分裂为东西两个争执不休的小国了,燕王根本无法求取王命。孟子游说齐王、魏王,怂恿他们王天下,从来没有把周王放在眼下[17]。如果燕君无王命而禅让是不义,那么齐国无王命而兼并燕同样不义,但齐胜燕后孟子赞同兼并,却绝口不提王命[18]。前后矛盾,显示他自己也不重视这理由。伐燕是动干戈的伤民大事。孟子为此微弱的理由赞同动兵,似乎把“义”的标准放得太低了。 如果我们把“王命”的意义引申为国际秩序,那么孟子的理由可以这样说:世袭是天下的统治阶层都奉行的制度。燕王禅让扰乱了这制度,动乱可能传染到别的国家,因而危害天下秩序,所以应得惩罚遏止。归根结底,伐燕的主旨是惩罚禅让、维护世袭,推广来说是政治权力转移的问题。我们也放宽眼界,看孟子对这问题的思想吧。 夏商周三代下来,世袭制与它造成的权贵既得利益早已根深蒂固。孔子曰:“吾从周。”孟子也很拥护世袭制,劝齐宣王加强世袭大臣[19];做官的子孙后代都享受世袭俸禄更是他仁政的两大基柱之一[20]。世袭制维持一家一姓的朝代。至于转朝换代,历史提供两个模式,一是尧禅让给舜、舜禅让给禹;二是商汤灭夏、周武灭商,凭征伐夺取政权。儒家崇拜古圣贤,为它们蒙上圣光。 汤武之道是孟子赞同齐吞并燕的主要论据,我们留待以下详论。孟子“言必称尧舜”[21],但对禅让传贤却不特别称许,认为它原则上与世袭传子并无分别:“唐虞禅,夏后、殷、周继,其义一也。” 这一贯之义就是天意:“天与贤,则与贤;天与子,则与子。”舜的王位不是尧禅让给他的,而是天给予他的[22]。学者指出,孟子的思想很倚重天命天意的权威。古代的“天”本来是个有意识人格的神,周武王伐纣,便自称奉了天的命令。到春秋时代,民智日开,天逐渐抽象化,神格消退,不再插手人间是非了[23]。春秋晚年郑国的子产已说:“天道远,人道迩,非所及也。”[24] 二百年后,孟子思想复古,提倡君权天授[25]。弟子不明追问,那么天怎样把天下给予某人?他答道天意在民意中显现:“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。”[26] 民意驳杂,七嘴八舌,又怎知谁是天意的代表?没有稳定的制度征取民意、寻求同意、安抚异见,是否谁夺得王位、坐稳王位,谁就算是得民心、获天命?控制舆论的政治精英满口“人民”,玩弄“民意”,制造“民意”,挟“民意”以自高,表达的其实是普罗大众的向望、还是他们自己的意向?让我们在具体问题上探索孟子的答案吧。 燕国内乱,可以说是民意不一,互起冲突。若真的尊重民意,应该让燕人自己去解决矛盾,外国不应横加干涉。燕民之意,未必合孟子之意、齐王之意。假如燕人最后赞同禅让,外国人凭什么指责他们不义?内乱是残酷,但外国侵略,又何尝不残暴? 孟子心中认为只有天吏才可以伐燕。“天吏”有两种意义,齐国两种都不及格。 伐燕论中,孟子把天吏比作有权向犯人施刑的治狱官。从此可见,“天吏”指官方权力,即是必须有王命才可以征伐,与必须有王命才可以禅让同一道理。齐没有王命,所以不可伐燕,言正理顺。 若我们不单看伐燕论,可以发现另一种天吏。“仁者无敌”是孟子的口头禅。有一次他加上一句:“无敌于天下者,天吏也。”[27] 这意义下,只有行仁政的仁君率领不肆暴虐的仁师,才可以征伐。孟子明显地表示齐不是天吏。他常责怪齐王不肯施行仁政,责备齐人无一个以仁义劝说齐王,甚至当面批评齐王“四境之内不治”[28]。他久居齐国,熟悉它的情形,认为它和燕同样暴虐。“以燕伐燕”,当然不可以[29]。 孟子说,“以燕伐燕,我为什么要去劝他?”两暴相残,黎民遭殃。孟子没有理由去劝成,但却大有理由去劝止。那时齐国正在考虑是否要攻打燕国,孟子“齐不可以伐燕”的道义对决策非常重要。为什么他缄口不言? 孟子说他不说,因为沈同没有挑明问他。齐国君臣商讨伐燕几个月了,语境应该相当清楚谁想打燕。不过沈同措辞含糊,孟子不屑对他说明,也是小事。但对齐王就不同了。 当时孟子在齐国做官,有职守,有言责。就算齐王不来问他,他也有职责自动向齐王明舒己见,直谏说齐不是天吏,伐燕不义。假如齐王不听,他可以辞官离去。孟子很会督促别人负言责,一次催人道:你做了几个月官,应向齐王进言了,谏而不听便要辞官。那时齐人评议道:“孟子说别人说得很好。他自己所为,我就不知怎样说了。”[30] 用在伐燕事上,这评议相当合适。 兵祸使广大人民罹难,人所尽知。大军逞凶处不止沙场。远征的兵马需要粮草,而运粮不易,所以很多时军队就地取粮以资补给,孙子所谓:“因粮于敌”。即使军纪严明,数万人马驻营觅粮、建造工事,也难免困扰黎民。墨子形容当时军队“入了敌国边境,便收割庄稼,斩伐树木,折毁城郭,填塞沟池,夺杀牲口。”[31] 所以不必蓄意暴虐,也会产生“田园寥落干戈后”,“大军过后必有凶年”的现象。若军纪松弛,士兵抢杀强奸,如墨子形容,“烧毁宗庙,屠杀万民,残害老幼,搬走寳器”,更不堪说了。战国时的一般军队作风如何,我们不得而知,但可猜度,孟子说“民之憔悴于虐政,未有甚于此时者也”[32], 战火频繁是主要原因之一。孟子说战国所有的国君都“嗜杀人”[33],从未有一词说齐王例外,或齐军比其它军队好。他熟悉“糜烂其民”的齐、魏马陵之役[34]。前332年齐趁燕丧攻燕,他正在齐国[35]。对于“争地以战,杀人盈野;争城以战,杀人盈城”的战争,他切齿痛恨,认为陈战是“大罪”,提倡“善战的人应受最重的刑罚”[36]。孟子平时以爱民救世自许。现在眼见与燕一般残暴的齐将要兴兵,无数黎民将遭殄戮,有恻隐之心的人,就算没有官职言责也会极力劝阻,即如宋牼千里奔波、劝秦楚不要动兵[37]。与宋牼相反,孟子安坐齐国,袖手不言。俗语说,要看人真心珍惜什么,别听他嘴上说什么,看他火灾时抢救什么。兵灾将临时,孟子并未抢救黎民。 前314 年,齐宣王使匡章为将,率领常驻北方和五个都城的军队,大举伐燕。燕人疲于内乱,将军身死,边防废弛。齐军长驱直入,五十天便大获全胜,杀掉燕王哙与子之。至于太子平的下落,史书有两种说法。一说他仍在,二年后被燕人立为燕昭王[38]。一说他已死[39];燕昭王是那时住在韩国的公子职,由赵武灵王派人护送回燕[40]。不论他是谁,燕昭王恨齐趁己之危,蓄意报仇。他最恨齐的,不是伐燕而是取燕;“取”即是吞并,“取燕”即是灭燕。 吴起提炼东周列国的经验,总结国际关系的智慧:“战胜易,守胜难。”[41] 战胜后的政治安排是整个战事中最重要、影响最深远、也是最困难的措施。处理得好,可以凝聚胜利果实,长治久安。处理不好,战功尽废不说,还可能反遭其祸。举个现代人熟悉的例子。第一次世界大战后,胜利的盟军一味刻薄战败的德国,使德人痛恨,二十年后卷土重来。打赢第二次世界大战后,盟军吸取经验,宽厚安置,赢得长期和平。 齐伐燕轻易告捷,如何安排败国政治、如何守住胜利果实?当时齐人分开吞并派和反对派,各自提倡一种常见的安排。吞并是不消说了,然而春秋五霸虽然有吞并的能力和机会,有时也选择不吞并而保存无君之国。例如卫懿公虐其民,后来被入侵的狄人杀死。齐桓公驱逐狄人后不趁机吞掉卫,反而帮助卫人重建城廓[42]。又例如,陈人弑君,楚庄王入陈诛杀罪魁,但后来认识到灭陈不合义,所以册立陈君,让陈复国。他们的公平处理使诸侯心服[43]。 怎样处理燕?吞并对齐的利益最大,但对燕最刻毒、最惹燕人仇恨反抗。燕是传统悠长的大国,燕人富慷慨悲歌的精神,吞并后不易治理,弄磕了麻烦巨大。不吞并,就在燕国宗室中选亲齐的公子,立他为燕王,帮他坐稳王位,然后退兵。如此齐显平息燕乱之义,邀所立燕王之恩,甚至可以使燕王臣服。 齐宣王问孟子道:“有些人劝我吞并燕国,有些人劝我不要吞并。我想,以万乘大国击打万乘大国,五十天便攻下了,这不是人力可为。假如不吞并,违背天意,必有灾祸。吞并了它,你怎么说?” 孟子答道:“如果吞并而燕国人民喜欢,那便吞并;从前周武王便这么做。如果吞并而燕国人民不喜欢,那便别吞并;从前周文王便这么做。万乘大国攻打万乘大国,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,还有什么别的意思?不过是逃避水深火热罢了。如果水益深、火益热,亦运而已矣。”[44] 他俩都没有提到太子平,想他是死了。否则齐王本来答应帮他平乱,现在要背约吞并,孟子应该会提出道义问题。 孟子举圣王的典范作答,是他一贯的“王道”“救世”议论主题,也是他在整个事件中策对的重心。一年多后,列国合谋伐齐救燕,齐王询问对策,他也先重弹此调才说别的。我引在这儿,一并分析: 孟子说:“我只听说过以七十里地起家而得天下的,商汤就是了;未听说过拥地千里的国家畏怕别国的。《尚书》说,‘汤开始时攻打葛国。’天下人相信他。他攻东方,西夷怨;他攻南方,北狄怨,都说,为什么把我放在后面?百姓盼望商汤就像久旱盼望乌云。汤的征伐到处,市集不停,耕者下地,诛其君而恤其民,就像及时雨,人民欢欣异常。《尚书》又说,‘等得王的来临,我们可以复活重生。’如今燕虐其民,大王您去征讨,燕民认为您将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,所以箪食壶浆以迎王师。”[45] 商成汤灭夏,周武王灭商,皆靠攻伐吞并、夺取政权。儒家举“汤武之道”为光辉的典范,有双重意义。一是说他们战争时的行为良好,秋毫不犯,所以耕市依旧。二是说他们吞并而成王业。假如孟子在伐燕之前举汤、武的典范,可以警戒齐王小心军纪,但他沉默不言。战胜后说汤、武,意义主要在吞并;说文王,意义在王天下的第一步;文王未能灭商,但征战扩土,灭了崇和其它国家,三分天下有其二,为武王建下了灭商的基业[46]。孟子以他们的典范怂恿齐王灭燕、作为王业之始,想是说得起劲,众所周知;后来事情不谐时就有人批评他:“看不到齐王无能做汤、武,是不明智。”[47] 我猜人们误以为孟子劝齐伐燕,也是因此而起。他说“此文、武之时,不可失也” [48],劝齐王抓住时机做的,其实不是伐燕而是灭燕。他的取燕论大说燕虐民而齐救世,难怪人们误会,以为他也起初也曾经劝说齐王兴义师,没想到其实他那时认为齐与燕同样暴虐。 孟子取燕论的逻辑简单。大前提:如果燕人喜欢便可以吞并;小前提:燕人捧着饮食欢迎王师,欣喜得很;结论:齐应该顺民心,效法汤、武,吞并燕。他的大前提漠视现实的国际秩序,小前提漠视燕人的真实意向。结论惹祸,不足为奇。 孟子的取燕论,处处与他的伐燕论相悖,只除了一点,他没说的比他所说的重要。伐燕理由的重点,封建道义或其引申的国际关系,在吞并论的大前提中影儿都不见了。他的取燕论绝不理会国家主权、国际秩序,有点像现代西方的殖民主义、帝国主义:只要宣传些“保护人权”“推广民主”,便不止可以武力干涉别国内政,甚至可以占领吞并。 古代没有现代的爱国观念,但宗法、忠君的道义是有的,孟子、齐王、中山王便凭它谴责燕王禅让。齐吞并燕,比燕王禅让更无道、更不义、更扰乱国际秩序、更惹公愤、更危险。两者皆断绝燕召公的基业,但禅让不过是一国内政,而且让者情愿;吞并却直接影响天下势力的分布,而且吞者横蛮。前者可伐,后者更可伐了。春秋战国时代,贵族争权内乱的事常见,《左传》里就有不少记载。外国插手相帮某派也有,但趁乱吞并却绝对不是义举。例如秦穆公三次帮助晋国平定续位之乱,也没有起吞并之心。而且像燕、齐那样平等的万乘大国,合并了国力倍增,威胁其它本来平等的大国,当然会成为众矢之的。战国七雄合纵连横,打来打去,彼此蚕食,但长久没有兼并,就是要保持国际的势力均衡。均势的道理是纵横家的中心思想,《战国策》中俯拾皆是。孟子也知道,不过按下不说,要等到列国厉兵秣马时才提出来罢了。决策时闭着眼睛,到碰壁时才开眼看现实,但祸已闯下了。 孟子的伐燕、取燕、弃燕三论,对齐的褒贬甚为蹊跷。伐燕论说齐的暴虐不下于燕,弃燕论也说齐杀人父兄、虏人子弟[49]。唯独在中间的取燕论,齐变成了“王师”,“王道”的王[50]。三论时隔不过二年,齐王齐军的道德性质行为真的过山车也似的大上大落吗? 取燕论的小前提举出一个新理由说燕可伐:燕使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。为什么伐燕论不提这理由?那时孟子认为,燕之暴虐和齐差不多,并不特别出众。假如它就能构成义战的理由,那么随便攻打那一国都可以自称义师了。这是伐燕事前的客观看法。然而,到齐伐燕而全胜之后,情况就不同了。败家无能置辩,赢家主宰宣传,大可魔化败家、圣化自己。宣传是汤武之道的一大秘诀,就如子贡指出,客观看,纣王不是好人,但也不是周人宣传中的恶魔;因为他打败了,所以天下万恶都推到他身上去了[51]。在这种道德宣传下,战败的燕国多了一个虐民的可伐的理由,胜利的齐军变成了拯民救世的王师 ---- 直到它吞并失败。 孟子的汤、武故事是圣王的样板:敌国暴虐人民,圣王征伐解救,极得民心拥戴。这宣传样板与事实相符吗?燕国贵族争权,内乱祸及人民,就像有人打架碰翻油灯、造成火灾。齐军入侵,燕人会认为他们是来救火,抑或是来趁火打劫?厌恶内乱是一回事,认为齐师是救主是另一回事。连孟子也知道齐和燕一般暴虐,燕人会不知道吗?他们对齐的行径有经验。十八年前燕易王初立,齐趁燕丧袭击,抢去十城[52],这次会有什么不同?出征的是齐国惯战长备的技击之士,斩获敌人一个首级就能得到八两金子的赏赐[53],虏杀抢寳等勾当,他们真的在伐燕时忍住不干,要等到灭燕后才开斋吗?“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”是圣王样板戏的术语,孟子惯用同样字眼形容百姓欢迎商汤[54]。这术语用在伐燕的齐军上,是客观报道,还是主观宣传?孟子曾否寻求前线和占领区的的现实真相? 取燕论所根据的事实,是齐军胜得出乎意料的容易。齐王以为是天意,孟子迎合。如上述,孟子提倡君权天授,但天不言,只以行动和事件示意;而天意的重要显示就是在民意的趋向[55]。如今齐无敌,孟子说这证明它获得燕人的支持。人民追附仁君,如同他们渴望汤、武,于是齐军便因为无敌而变成了“王师”。解释这具体事件,孟子所用的逻辑不是他平时的口号“仁者无敌”,而是“无敌者仁”。 孟子和齐王都没有考虑到齐轻易全胜的另一解释,即它可能只是战术侥幸。按《战国策》和《史纪》的记载,燕国的贵族百姓争权,领导人物互戕。军队因将军市被而加入,将军身死,军队溃散,所以“士卒不战,城门不闭”[56],连抵抗千乘小国中山也无能。中山王鼎的铭文自耀“克敌大邦”,夺得土地方数百里,城镇数十[57]。在燕国内乱的情况下,万乘大国齐进击,本来就有意趁机会检便宜。便宜大得喜出望外,是好运气。所谓“天意”“民意”,不过装饰的金箔,以资宣传,打击反对吞并的理论罢了。 让我们退一步,姑且当真的有些燕人捧着饮食欢迎齐师,那就显示燕人普遍喜欢齐灭燕吗?举个今天人们熟悉的例子。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,大事宣传伊拉克人民当街歌舞欢迎美军,感谢美军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的胡叁暴政之下。这些庆祝是否意味他们喜欢美国长驻占领? 吞并还是不吞并是政策问题,不是为齐王吞燕的意图找籍口。它目的在为胜利战果找寻长期妥善的政治安排,所以它的眼光必须往前看,考虑将来,估计预料各种安排的可能风险、可能收获。本来,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云云,是向后看,沉醉于过去的已成事实。然而,孟子基于齐伐燕无敌,推断齐军是得民心的仁义王师,无敌者仁;既然是仁了,那么“仁者无敌”的理想便可以用以展望将来:“无敌于天下者,天吏也。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[58] 这是汤、武吞并而成王业之道。然而,汤武之道是否适合现实? 燕人会不会喜欢被齐吞并?筹划政策的人若不沉醉于空言而肯负实际责任,就必须想想,燕国在周武王灭纣后即受封,近八百年的基业,一旦被灭,燕人会如何反应?孟子一向把人民分作两等:君子受供养、统治小人;小人被统治、供养君子[59]。箪食壶浆是小人欢迎士卒的样板举动;君子的样板是拿满筐丝帛献给将领[60]。对小人来说,燕国的统治者并非一贯暴虐。燕王哙便勤政爱民;他搞禅让,也是想行尧舜之道。弄出贵族争权,失控成乱,祸及黎民,乃是意外,不过几个月光景,大可纠正,不能说长期的水深火热使黎民对燕宗室绝望而转望于外国。然而,平民虽然对旧君王旧君子有感情,但一般的政治意识不强,缺乏组织,兼并后就算不满也无能表示。孟子曰:小人“箪食壶浆以迎王师,岂有它哉?避水火也。如水益深,如火益热,亦运而已矣。”末句含糊。“亦”“而已矣”有明显的无可奈何的意味。“运”可解做命运,也可解做转运,但转什么?
注家提供几种诠解:如果吞并后,燕国的小人发现比以前更困苦难捱,也不过是命运罢了;也不过是从燕的暴政转到齐的暴政罢了;也只能把希望转移到别的挽救上去罢了[61]。三种说法都为吞并辩护:那些曾经箪食壶浆以迎齐师的小人即使后悔莫及,也只能认了。从此可见,对真实的小人意向,孟子想到的是控制多于尊重。 控制小人不难,难的是在控制燕国原来的统治阶层,有政治意识、有能力领导小人反抗的君子贵族。吞并有很多必定的牵连。灭燕国,即是废去燕的王室贵族,毁其宗庙,从此国王姓田不姓姬,朝廷也另有新贵了。孟子曾经对齐宣王说,“我们所谓故国,不是因为它有高大的树木,而是因为它有世代相传的老臣”,因而劝他多用亲戚[62]。“亲亲”本是封建政治的主干,儒家也奉为政治道德[63]。齐灭燕,田家亲戚上台,姬族旧贵失去既有权益,从云霄跌下泥泞,他们会喜悦才怪。 孟子曰:“为政不难,不得罪于巨室。”[64] 灭燕,把燕国原来的巨室都得罪了,政治怎会不难。老朝旧贵,尤其基层的“士”“百姓”,人数众多,在本地声高望重,根深蒂固,熟悉人情历史,惯于掌权,有组织能力,失势后多会不甘而反。新朝的强龙要镇压地头蛇,就算不愿也逼不得会采取暴力。例如,周武王灭商后,纣王之子就在管叔、蔡叔挑动下做反,要周公三年东征,诛杀外还强逼迁移大批“殷顽民”[65]。现代学者萧公权说:“读《尚书》大诰、多士、多方、康诰、酒诰等篇,更觉周人开国气象之中,肃杀之威多于宽厚之德。”[66] 梁启超总结:“周初之果于杀戮实可惊。”[67] 不过“为尊者讳,为贤者讳”是儒家道德[68]。孟子隐瞒难看的史实,只说周武王因为殷人喜悦而灭殷商,把它举作齐灭燕的典范。这种报喜不报忧的“王道”在现实决策中不负责任,而且有失道义,因为它蒙蔽了吞并的丑恶牵连,就像对人说前面的城池美丽,不说前往的路上满埋地雷。 “顺民心”“得民心”是孟子取燕论的中心,也是他整个政治思想的主调:“获取天下有道:得到人民支持,就获取天下了。获得人民支持有道,赢得民心,就得到他们的支持了。”[69] 这并非他的独家卓见。人民是国家的实力、君主权力的基本,原是先秦普遍的政治智慧。从春秋的田氏大斗借贷、小斗收还[70],到战国的梁惠王灾荒时移民就食[71],都旨在争取民心,以壮大自己的实力。孟子游说魏王齐王的主论,也处处说施行仁政就可以令天下人民归心。先秦一般笼络人民的措施理论都符合常识。孟子平时也说人民所欲望的,给予他们;人民所厌恶的,别加在他们的头上。奇怪得是,一触到现实,他就违反了这常识。他的取燕论绝不考虑至少燕国的精英一定痛恨灭燕,大众平民也不见得会喜欢。 不过取燕论透露一个秘密,足以弥补漠视真实民意的缺憾:民意可以由精英制造出来。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图画,不论虚实,反复描述会使人产生人民拥护的印象。现代宣传制造舆论、强奸民意的技俩,战国时的精英早已惯熟了。 齐宣王听取了孟子的劝告,履行汤武之道,吞并了燕。 战国时的国际关系异常敏感。当初齐一动兵,赵马上加强边防。如今齐灭了燕,七雄减为六雄,国际形势大变,五国反应强烈。赵武灵王要复兴燕国,用乐毅之谋,联合楚、魏,共同对付齐[72]。秦和韩也有所行动[73]。 齐王问孟子:“诸侯合谋预备征讨我,怎样应付他们呢?”孟子以上引商汤故事比喻齐取燕,紧接着说,“燕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。若杀戮他们的父兄,俘虏他们的子弟,毁坏他们的宗庙,抢走他们的寳器,那怎么行?
天下本来就畏怕强大的齐国,如今齐的疆土扩大了一倍,又不行仁政,自然会招惹各国动兵。请大王您赶快下令,放回老年和幼小的俘虏,停止搬运燕国的寳器,与燕人商协,册立燕君,然后从燕国撤退。这样还来得及阻止别国兴兵。”[74] 册立燕君然后撤退,即是来个180 度大转向,改变政策,放弃吞并、放弃汤武之道。然而太迟了。孟子这些话,齐王问他吞并还是不吞并时就应该一早说出来。如今大错铸成,灭燕之事已做下来了。就算诸侯的兵马还未出动,但很明显地齐是被逼变卦,难消燕人被灭之恨。 儒生多不看因果,单凭这一段便说齐兵暴虐,齐王不听孟子的话,所以引致燕人作反。此说其实是为贤者讳,与证据相反。 齐最无道而惹公愤的,是趁燕国之危吞并了它。这是孟子一度鼓励的。燕人最痛恨的是这暴行,列国助燕伐齐也是因为它。汤武救世的金箔、孟子制造的民意,自我陶醉可以,骗不了别人。燕人实时不反,不是无心而是无力;得到援手即反,也不是区区因为齐兵俘老抢寳。整个国家都被齐抢去了,一点寳器算得了什么? 除了吞并与其必定的牵连外,孟子所说的齐人暴行并不特殊,毫无证据显示,所谓“燕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”时它们少有发生。孟子认为足以挽回的措施不过是释放老弱俘虏、还不及壮年;停止搬运寳器、还不及交回已搬走的。由此可见齐的暴虐即使过界,也不太甚。这点暴虐和不行仁政能导致五国兴兵,实在说不通。战国七雄没有一国行仁政,反而个个是夺城略地的高手,谁不惯于烧杀抢掠?孟子一反他以往的评骘,渲染齐的残暴,把列国抬举为禁暴安民的义师,显然是遮眼法。他以枝节暴行遮掩齐的无道吞并、遮瞒他自己大唱汤武之道时毫不顾虑的吞并风险。 《孟子》中有关这事件的记载都引在本文附录。读者可见它对各段落的时机交待得很清楚。“齐人伐燕,胜之。”齐王问可取不可取,孟子以“箪食壶浆以迎王师”说应该吞并。齐王依他的话而行。后来,“齐人伐燕,取之。诸侯将谋救燕。”齐王问如何应付诸侯,孟子这时才转口提议放弃吞并、册立燕君。是齐王不听他的新劝告,抑或是时机已过,听了也来不及阻止列国兴兵、燕人反叛? 前314年齐国伐燕,五十日全胜,随即决定吞并灭燕。前312年列国伐齐救燕。其间很多事情在各地同时发生。古代的通讯交通缓慢。五国听到齐灭燕的消息,合谋对付,使者往来,反应其实相当敏捷。列国动员,齐王既然接获情报,燕人也必已得到联络。假如太子平仍在,可能已闻援手将至而开始组织反齐了。假如太子平已死,公子职可能已由赵卫护送、在韩返燕的途中了。即使齐王马上根据孟子的提议行动,命令由齐都临淄传到燕京蓟,又要扭转进行中的措施,都需要时间。消息再传到列国,要更多时间。列国箭在弦上,要阻止它们,不是孟子说说那么容易。 早在酝酿吞并的时候,齐国已经有反对派了。孟子在祸火燃眉时倒戈加入。我想齐王采纳了他们的意见,吞不下,吐出来,因为不闻齐为保卫燕地而大战。 韩与秦联兵攻入齐境,魏、楚也应和袭击齐本土[75]。即如当年齐国用围魏救赵的战略,列国攻齐,逼齐召回占领燕的军队以保卫家园。魏和秦更兵分两路,同时进攻被齐占领的燕地[76]。燕人起而叛齐,自立燕昭王。昭王收拾破燕,求贤图治,惨淡经营,蓄意复齐之仇[77]。 齐宣王吞并失败,做不成汤、武,说:“我对孟子甚为惭愧。”大夫陈贾说:“不要把这点过失放在心上。从前周公命令管叔监视殷遗民,也没预算到他会反叛。可见圣人也有过错,何况您呢。”孟子听到说:“管叔是周公的哥哥,周公没预料到他会反叛,非常合情理。古代的君子,有过错随即改正。现在的君子,有错不仅一直错下去,而且还文过饰非。”[78] 灭燕的最终决定在齐王。事败,他当然要负最大责任。他的过失很多,包括没有预料到列国反应、燕人反叛。然而,他吞并之前征取贤臣的意见、付诸实行,事后也自知惭愧,不一味争功诿过、为尊者讳,却是很多《孟子》注家不及的。 不久孟子辞官,在齐国边境等了三天,希望齐王知错能改,请他回去,加以重用,使天下人民得以太平。齐王没来请,他面带不豫之色离开了[79]。 孟子在齐取燕事件上真的全无过错吗?有人说,齐王早已立意伐燕、取燕了,所以孟子的政见影响不大。或许这是真的,所以决策的责任落在齐王身上。然而,忠言劝谏齐王的责任,孟子却逃不了。孟子出兵前不直谏说齐伐燕不义,吞并前不直陈吞并的风险。非但如此,他还推波助澜,出兵前提供燕可伐的籍口,吞并前鼓吹汤武吞并的理想。假如他心中不同意齐伐燕、取燕,那就难免阿言迎奉之嫌[80]。至少在吞并事上,他在列国未有举动之前是明显真心拥护的。宋儒范氏代孟子总结:“征伐不效法汤、武,就是暴乱。我怎能因为齐王做不到汤、武,就舍弃我的道学而去屈就他?”[81] 汤、武吞并而王天下的理想就像柄枪,威力大,但操之不当,会造成重大的无辜伤亡。孟子在齐国多年,对齐王的为人、齐军的作风应该相当了解。当时尹士就批评说,假如孟子不知道齐王实际上做不到汤、武,那他是判断错误[82]。假如他明知齐王实际上做不到汤、武,那么保持沉默,甚至抗议吞并,其实都不是枉屈道学;反之,不顾勉强去做汤武的巨大祸民风险,怂恿齐王去施行脱离现实的理想,其实不是行道而是有失道义。就像把枪交给小孩子,闯下不幸,还以为自己绝对正确,那是不负责任的理想主义。 齐取燕失败,留下了宝贵的历史经验、政治常识。从经验汲取知识,以资改良,是人类进步的动力。可惜二千年来,阐释《孟子》的儒生自命得“道”,排挤经验知识,埋首章句注解,一味为孟子开脱责任,不知此等文过饰非正是孟子不齿的“今之君子”所为。孟子看不到自己其实也是“今之君子”,他的门徒更是冰水为之,而寒于水, 齐取燕事件的来龙去脉,政治影响固然不少,在儒家的伦理学上,意义更重大。它提供一个难得的机会,让我们窥见儒家道德在实际事件上的具体表现。 孟子曰:“天下溺,援之以道。”[83] 救世用的是什么“道”?“道”高深玄妙,难以理解。儒家具体说“道”,主要依靠圣贤的典范。注家指出,孟子事齐王、魏王,论道德必称尧、舜,论征伐必称汤、武[84]。尧舜之道和汤武之道在齐、燕事件中皆起了关键性的作用,而后果皆去理想甚远。燕王哙学尧舜禅让,引致燕国争权内乱之祸。孟子教齐王效汤武吞并燕,幸而在列国反应时悬崖勒马,只种下祸根,实时不见大难。儒者的一般评论是,一,圣王之道不行,全部是燕王和齐王的过失;二,他们的过失是自私残暴,没有道德。这些论调表现了儒家政治思想的特色,人治和唯道德主义。它们也掩盖了王道不行的另一可能解释:空疏、教条化、与现实脱节,就如《史记》所记当时人的批评,“迂远而阔于事情”[85]。 儒家的政治思想,严守君君臣臣、上下尊卑外,最大的特色是人治主义,把政治系于统治阶层、尤其是君主的个人道德修养。孟子说:“只有大人才能纠正君主的不正确思想。君主仁,没有人不仁;君主义,没有人不义;君主正,没有人不正。一把君主端正了,国家就安定了。”[86] 他自认是王者师,纠正君心是他政治活动的主题。他取燕论的绝大部分篇幅是要齐宣王思想改造,行汤武之道,得民心而王天下。吞并失败,他怪于齐王居心不正,暴虐而失燕人心。列国兴兵助燕,他也归咎于齐王不行仁政。他辞官后在齐边境等待,说齐王虽然有失,但仍然可救,希望他端正态度,重用自己[87]。这些全显示,他所追求的是思想正确的人治。 什么是正确的思想?儒家政治以道德为基础。然而有道德不同整天把“仁义道德”挂在口上。我们必须追问这些字眼的意义内容。我们用什么准则判断某一行为道德或不道德、某一政策合义或不合义?伦理学各派的观点不同,有的侧重行动的主观动机,有的侧重行为的客观后果[88]。两派分歧,可见于孔、孟对春秋五霸以及管仲的评价。 孔子与子路、子贡谈论时说:“管仲辅佐齐桓公,称霸诸侯,匡正天下,人民到今天还享受到他的恩惠。”“桓公多次会合诸侯,不以武力,全是管仲的功劳。这就是管仲的仁德!这就是管仲的仁德!”[89] 孔子固然注重内心,但亦不忽视后果,赞赏管仲助齐桓公成霸政、减战事、造福人民的功业。相反地,孟子说:“孔子的门徒从不谈论齐桓公、晋文公的事迹,所以这些事迹没有流传到后世。”[90] 他唯一认许的是“依靠道德而实行仁义”的王道,认为齐桓公等所为乃“依仗实力而假借仁义之名”的霸道,思想不正确,所以一笔抹煞,谈一下都不齿。以同样理由,他不屑与管仲相比,自称“不为管仲”[91]。 比较孔、孟,可见孟子的政治思想主观武断化、忽略客观现实;两分极端化,淘空道德的细节内容,趋向教条。 孟子钻入人的内心,把统治者的主观动机提升为政治优劣的决定性因素,盖倒功果利害等客观因素。他提出崇高的理想,督促君主培养仁慈的品德,推己及人,这是他伟大之处。然而,过份注重主观心性、高远理想,容易忽略客观环境,眼下事实。现实有不少丑陋处,客观环境约制我们的取舍选择。闭眼不看它们,自然可以说得轻松漂亮。孟子的表现便有此倾向。论伐燕,他举失掉了现实意义的王命;论取燕,他一厢情愿地说燕人欢喜。他劝齐王吞掉燕,既不提治理燕民的辣手问题,更不考虑列国的可能反应,只是展示美丽的理想蓝图:齐灭燕就如汤开始时灭葛,使天下人民引颈相望,以后再征伐,天下垂手可得矣。借用他劝宣王行仁政而王天下的比喻,齐灭燕而王天下,易如“折枝”“反掌”[92]。这理想就像1958-1960 年间的大跃进:中国只要鼓足干劲,多快好省,就能在15 年内赶上英国。理想无疑是伟大崇高。然而,脱离了现实,理想容易沦为空想,自欺欺人。在书斋清谈或许不防,但在政府解决现实问题,基于空想的政策可能连累无数人民饥荒流离、战乱伤亡。不负责任的理想主义有亏道义,可惜孟子和他的流派甚少理会。 上面引述、孔子和孟子对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的迥异评价,可见孔子仍然尊重历史实践中产生的本义:霸领导诸侯,王治理人民,有不同的政治功能,但基本上无道德分野;王、霸一样可以仁义[93]。孟子就不同了。他以思想正确不正确的主观判断,把王道、霸道对立起来,崇王贬霸。孟子王霸截然对立之说,与更基本的义利不兼容之说,皆成为儒家的道统主流。这儿我不能探讨人的心理复杂隐蔽,轻率编排动机给别人可能造成惨痛冤狱的危险[94]。我只能就取燕一事,略谈孟子思想两分化、极端化的“道”。 把《孟子》列为《四书》的宋儒朱熹形容:“孟子于义利间辩得毫厘不差,见一事来,便劈做两片,便分个是与不是。这便是集义处。义是一柄刀相似,才见事到面前,便与他割制了。”[95] 例如,孟子一向认为战国普遍虐民,“率兽而食人”[96],伐燕前还说齐和燕半斤八两。然而,到他以仁义王道论取燕时,即一刀把齐、燕劈分为两个极端样板:燕是虐民的暴君,齐是诛暴的救主。 “不以尧治理人民的方法去治理人民,便是残暴人民。”[97] 这是孟子两极化政道的一例。然而,燕王哙学尧禅让,孟子却说它是残暴人民的可伐罪状,岂非一张嘴说两面事?其实人情世事复杂,很少黑白分明,多数是像黑胡椒混盐,甚至深灰浅灰。军政大事涉及众多国家、阶级、政派、宗教、道德价值、社会风俗等等,因素纠缠,各有对错。道德取舍,要在细微处着实分析。例如,燕的内政败坏、民生困苦,齐为此而征伐,是否合义?是与否皆有很多道理。借用现代的术语,这问题最简单来说也涉及人权和主权的冲突:一个国家为了保护人权而侵犯另一个国家的主权、武力干涉它的内政,是否合理?人权和主权各有很重的道德份量,但皆不是绝对,衡量轻重时便要深入事情细节:燕怎样虐民、为什么虐民?燕违反了什么人权?齐的行动会怎样改善民生、会怎样提高人权、会怎样因为侵犯燕国的主权而扰乱国际秩序?齐的行动应有什么范围限制、吞并是否在它合理的行动范围之内?问题繁杂。一刀劈的武断使人无法顾及是非切实所在的事情细节,遇到困难只能单拣有利己见的理由,随意挥刀,所以辩论反复无常。孟子论伐燕时全然不顾人民,到论吞燕时却把人民当作唯一的考虑因素,全然不顾主权和国际秩序。伐燕占燕的,其实皆是普通的齐军,行其习惯的作风,但孟子一刀把它撇到暴师那面,第二刀又把它撇到仁师那面,随着辩辞方便而变,就像卖矛时他的矛无盾不穿、卖盾时说他的盾无矛能穿[98]。 与“人权”、“主权”一样,“王”“霸”“义”“利”本身只是个字眼,但所代表的内涵却丰富深厚,时常互相牵涉,义中可以有利,利中可以有义,阐释殊不简单。道德内涵最为显现的,莫如在具体事情上产生摩擦时的轻重衡量。在燕内乱的情形下,考虑齐应否伐燕,人权与主权的比重应是如何?
六成与四成之比,还是四成与六成之比?为什么人权或主权在此具体情形下较为重要?踏着事实细节分析,尽量包容对方的理由,寻求折衷解决,这是道德的内涵。两分化的思想只有十成与不足论两个极端,说利便是不义,取消了折衷余地,其实是淘空了道德的内涵,使“义”“利”变成空泛的口号,把道德教条化。 道德教条配合不顾客观现实的主观态度,容易使人盲目自是。“道”是绝对的。我合“道”,不同意我的就是“无道”,这样垄断了“道德”。孔、孟以及后世道学家,理论上全说要自我反省,孔子与众不同处在他的实践。第一个把《四书》翻译成英文的理雅各布发现,孔子和孟子有点不同:孔子认识到自己的弱点,肯认错;孟子缺乏这种认识[99]。在取齐事件中我们看到,从事前到事后,孟子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可能有丝毫差误。吞并失败,他把过失全推到齐王身上,忘了齐王问他应否吞并时他自己提供的意见。他事败后辞官离齐时仍然坚持:“假如希望平治天下,当今之世,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呢?” [100] 坚决拒绝从经验中汲取知识,一意固步自封。齐王不请他回去做宰相,是齐人的幸运。 僵化的道德教条,非善即恶的两极框框,对策划实在福利人民的政策无助反碍。然而,空洞动听的口号教条,虽然妨碍理性分析,但能挑动人的感情,有效于宣传、骂战。儒家说“道”主要依靠圣贤典范。想象你是齐宣王,问应否取燕,听到孟子的汤、武故事,你会得到什么?必须顺民意、得民心的命题非常响亮。你说:好啊!这一直就是我的理想。问题是,我实际上怎样做才能顺民意、得民心?在汤、武典范中,你看到一个黑白分明的两极世界,除了商汤外,其他全是令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可诛暴君。顺民意简单,四处出兵征伐、打赢仗便是。然而杀掉暴君后,要真实获得民心,还必须改善人民的生活才行。孟子说:“汤的征伐到处,市集不停,耕者下地,诛其君而恤其民。”军纪严明、不扰民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。怎样改善、怎样抚恤人民?这是王道所以得民心的精髓要素,也是齐王询问可否吞并的症结。可惜除了兼并人口外,你在汤的典范中找不到半点提示,或正确一点说,你找到的提示是:得民心就是受到人民崇拜赞美。在大篇描述中,你听到的只是人民对伟大的救世新君主歌功颂德,而且这荣耀得来容易,除诛暴君外似乎不用干什么。齐王大胜后本来已经是头脑发热,再受到万民膜拜的圣王典范勉励,想会淘然若醉,以汤、武自居,再也听不下反对吞并的理由了。这就是孟子教化正君心的“道”。 孟子曰:“三代之得天下也,以仁。”[101] 怎样仁法?商代甲骨文出现,是信史之始。关于它开国之君成汤的详细故事,多属传说虚构。周代的历史记载丰富得多了。《尚书》里有关于武王伐纣之事,其中《武成》篇形容战事惨烈。孟子曰:“尽信《书》,则不如无《书》。吾于《武成》,取二三策而已矣。仁人无敌于天下。以至仁伐至不仁,而何其血之流杵也?”[102] 孟子为典范圣王辩护,透露了三个意念:一是他向来强调的“仁者无敌”,二是“至仁”与“至不仁”的两极思想,三是主观至上。书本所说并不一定属实,客观求真者必须参考其它各种证据,反复核实。孟子并没有这样做。他一口否定了不符合他主观的记载,以武断维持圣王典范。武王怎样“至仁”?儒家为尊者讳,为贤者讳。圣王又尊又贤,因为他们的缺点过失全被隐瞒了,所以剩下的是“至仁”的形象。这样看,较为贴切的说法是:三代得天下也,所以“仁”。齐宣王伐燕轻易全胜,因为无敌,被比作仁义的汤、武。可惜学汤、武吞并失败,因此落得个暴君的臭名。 庄子与孟子约摸同时。孟子在讨论具体事件上所透露的政治思想,或许可以套用《庄子》一句话:夺钩者盗,夺国者王。王之门,“仁义”全矣[103]。 附录: 《孟子》齐取燕四章 沈同以其私问曰:“燕可伐与?”孟子曰:“可。子哙不得与人燕,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。有仕于此,而子悦之,不告于王,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;夫士也,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,则可乎?何以异于是?”齐人伐燕。或问曰:“劝齐伐燕,有诸?”曰:“未也。沈同问:‘燕可伐与?’吾应之曰:‘可。’彼然而伐之也。彼如曰:‘孰可以伐之?’则将应之曰:‘为天吏则可以伐之。’今有杀人者,或问之曰:‘人可杀与?’则将应之曰:‘可。’彼如曰:‘孰可以杀之?’则将应之曰:‘为士师则可以杀之。’今以燕伐燕,何为劝之哉?” --《公孙丑下》4.8。 齐人伐燕,胜之。宣王问曰:“或谓寡人勿取,或谓寡人取之。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,五旬而举之,人力不至于此。不取,必有天殃。取之,何如?”孟子对曰:“取之而燕民悦,则取之。古之人有行之者,武王是也。取之而燕民不悦,则勿取,古之人有行之者,文王是也。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,箪食壶浆以迎王师,岂有它哉?避水火也。如水益深,如火益热,亦运而已矣。” -- 《梁惠王下》2.10。 齐人伐燕,取之。诸侯将谋救燕。宣王曰:“诸侯多谋伐寡人者,何以待之?”孟子对曰:“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,汤是也。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。《书》曰:‘汤一征,自葛始。’天下信之,东面而征,西夷怨;南面而征,北狄怨曰:‘奚为后我?’民望之,若大旱之望云霓也。归市者不止,耕者不变。诛其君而吊其民,若时雨降。民大悦。《书》曰:‘徯我后,后来其苏。’今燕虐其民,王往而征之,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,箪食壶浆以迎王师。若杀其兄父,系累其子弟,毁其宗庙,迁其重器,如之何其可也?天下固畏齐之强也,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,是动天下之兵也。王速出令,反其旄倪,止其重器,谋于燕众,置君而后去之,则犹可及止也。” -- 《梁惠王下》2.11。 燕人畔,王曰:“吾甚惭于孟子。”陈贾曰:“王无患焉,王自以为与周公,孰仁且智?”王曰:“恶!是何言也。”曰:“周公使管叔监殷,管叔以殷畔。知而使之,是不仁也;不知而使之,是不智也。仁智,周公未之尽也,而况于王乎?贾请见而解之。”见孟子问曰:“周公何人也?”曰:“古圣人也。”曰:“使管叔监殷,管叔以殷畔也,有诸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?”曰:“不知也。”“然则圣人且有过与?”曰:“周公,弟也;管叔,兄也。周公之过,不亦宜乎?且古之君子,过则改之;今之君子,过则顺之。古之君子,其过也如日月之食,民皆见之;及其更也,民皆仰之。今之君子,岂徒顺之?又从为之辞。”-- 《公孙丑下》4.9。 (2015年3月) |
[1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3。(章句编号按杨伯峻的《孟子译注》)。
[2] 《孟子·腾文公下》6.4,“后车数十乘,从者数百人,以传食于诸侯。”
[3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10。
[4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2。
[5] 《孟子· 公孙丑下》4.4。
[6] 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3.1,“夫子当路于齐,管仲、晏子之功,可复许乎?”注家常说公孙丑此问是假设之词,我完全看不到假设的意味,尤其比照于下一章公孙丑明显的假设之问:“夫子加齐之卿相,得行道焉,虽由此霸王不异矣。如此,则动心乎?”“如此”二字表现出任齐相之说是假设。比较下,可见孟子在齐当路并非假设之词,就如说“夫子在齐做大官啦”。大官不必是相国,但若踏实为民,当可有所建树,甚至凭功拜相。
[7] 《孟子· 告子下》12.6。
[8] 《史记》14:2343,孟子列传。
[9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12,4.13。
[10] 《战国策·燕策一、二,齐策六》。
[11] 《墨子·尚贤上》。
[12] 《战国策·燕策一》,《韩非子· 说疑》,《史记》34:1555-1556,燕召公世家。
[13] “河北省平山县战国时期中山王国墓葬发掘简报”,《文物》1979年第1期。
[14] 《战国策·燕策一》,《史记》34:1557,燕召公世家。
[15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。
[16] 《左传》宣公12年。
[17] 《朱子语类》卷52 ,孟子二。
[18] 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 2.10。
[19] 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2.7。
[20] “仕者世禄”《孟子·梁惠王下,滕文公上》2.5, 5.3。
[21] 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5.1。
[22] 《孟子·万章上》9.5,9.6。
[23] 冯友兰 1944: 54-55. 梁启超 1996: 23-6. 许倬云 2005: 95-105. Schwartz 1985: 46-53.
[24] 《左传》昭公18年。
[25] 刘泽华,《中国政治思想史集》,人民出版社(2008),卷1,页264-7。
[26] 《孟子·万章上》9.5。
[27] 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3.5。
[28] 《孟子·梁惠王下,公孙丑下》2.6,4.2。
[29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8。
[30] 《孟子·4.5
[31] 《墨子·非攻下》。
[32] 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3.1。
[33] 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1.6。
[34] 《孟子·梁惠王上,尽心下》1.5,14.1。
[35] 叶志衡, 《战国学术文化编年》, 浙江大学出版社(2007),页166-167。
[36] 《孟子·离娄上、尽心下》7.14,14.4。
[37] 《孟子·告子下》12.4。
[38] 《战国策· 燕策一》,《史记·燕世家》34:1557。
[39] 《史记·六国年表》15:732
[40] 《史记·赵世家》43:1804。其它资料,见叶志衡《战国学术文化编年》页214-215。
[41] 《吴子兵法·图国篇》。
[42] 《左传》闵公2年.
[43] 《左传》宣公11年。楚取陈和齐取燕开始时颇有相似之处。然而,后来楚庄王主动让陈复国,齐因列国兴兵而被逼弃燕,结局迥异。比较楚庄王与孟子对各事件的意见,参见欧阳莹之《王、霸、王霸之辨》,www.chinaandrome.org/Chinese/essays/hegemony.htm.
[44] 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2.10。
[45] 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2.11。
[46] 朱熹《朱子语类》卷51,梁惠王下、齐人伐燕胜之章。
[47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12。
[48] 《战国策·燕策一》,《史记》34:1557,燕召公世家。
[49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、梁惠王下》4.8,2.11。
[50] 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2.10。
[51] 《论语·子张》19.20。
[52] 《史记·燕世家》34:1554。
[53] 齐国常备有训练的“技击之士”“持戟之士”,即伐燕所发的“五都之兵”,见杨宽《战国史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(2003),页229。齐国斩首赏金制度,见《荀子·议兵》。
[54] 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6.5。
[55] 《孟子·万章上》9.5。
[56] 《战国策·燕策一》,《史记·燕世家》34:1557。
[57] 中山王鼎铭文。
[58] 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3.5。
[59] 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5.3,5.4。
[60] 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6.5。
[61] 三种诠释分别见于赵又春《我读孟子》,杨伯峻《孟子译注》,朱熹《孟子集注》。
[62] 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2.7。
[63] 《中庸》16,17,孔子答哀公问政章。
[64] 《孟子· 离娄上》7.6。
[65] 杨宽,《西周史》上海人民出版社(2003),页142-148。
[66] 萧功权《中国政治思想史》联经(1946),页67。
[67] 梁启超《先秦政治思想史》东方出版史(1996),页60。
[68] 《春秋公羊传》闵公1年。
[69] 《孟子· 离娄上》7.9。
[70] 《左传》昭公3年。从陈国移居齐国的田氏历代笼络人民,终于夺取齐政,废去周王原来封的姜氏。
[71] 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1.3。
[72] 《战国策·赵策三》。
[73] 两国皆参与伐齐,见后。
[74] 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。
[75] 《战国策·齐策六,魏策一》,《史记·六国年表》15:733,《史记·秦本纪》5:207。
[76] 《史记·魏世家》44.1850。《史记·秦本纪》5:207。叶志衡《战国学术文化编年》页227综合五国行动的记载。
[77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9。《战国策·燕策一》。
[78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9。
[79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12,4.13。
[80] 朱熹说,孟子想必以为齐应该伐燕,否则《公孙丑下》所载他的行为不容易解释,《朱子语类》卷54。
[81] 《孟子·梁惠王下》2.11,范氏注,朱熹《孟子集注》引。
[82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12。
[83] 《孟子·离娄上》7.17。
[84] 朱熹《孟子集注·梁惠王下》2.11,引范氏,
[85] 《史记》14:2343,孟子列传。
[86] 《孟子·离娄上》7.20。
[87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12。
[88] 现代伦理学中,义务论deontology 以尽义务的动机为道德基础,最有力的论者是康德 Kant。后果论consequentialism 以行动的所有后果为道德基础,其中最出名的实利论 utilitarianism 以幸福来衡量后果。这些理论衡量单独行为。儒家重视整个人的人格修养,近乎美德论 virtue ethics,其西方论者首推亚里士多德 Aristotle. 什么是美德,中西不尽相同。我想最大的分别是,儒家缺乏西方推重的客观理性、求真精神。
[89] 《论语·宪问》14.17,14.18。
[90] 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1.7。
[91] 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、下,尽心上》3.1,3.3,4.2,13.30。
[92] 《孟子·梁惠王上,公孙丑上》1.7,3.1。
[93] 参见欧阳莹之,《王、霸、王霸之辨》,www.chinaandrome.org/Chinese/essays/hegemony.htm.
[94] 欧阳莹之,《龙与鹰:秦汉与罗马帝国的兴衰,如何影响了今天的世界?》中华书局(2015),第6.9节。
[95] 《朱子语类》卷56。
[96] 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1.5。
[97] 《孟子·离娄上》7.2。
[98] 《韩非子·难一》用“矛盾”的寓言讥笑儒家的教条。
[99] James Legge, The Chinese Classics, 2nd
ed., Vol. 2, The Works of Mencius; Prolegomena, His influence and opinions,
p. 71.
[100] 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4.13。
[101] 《孟子·离娄上》7.3。
[102] 《孟子·尽心下》14.3。
[103] 《庄子·胠箧》,“窃钩者诛,窃国者为诸侯。诸侯之门,而仁义存焉。”。